静静的夜晚,淡黄色的月光透过窄小的窗孔投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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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旧事 静静的夜晚,淡黄色的月光透过窄小的窗孔投进来,正落在爱玲面前粉白的墙上,屋子里的一切忽然变得陌生、狰狞,满屋子的黑影······ 1| 阴阳两半 想拜火教的波斯人,我把世界分成两半,光明与黑暗,善与恶,神与魔。属于父亲这一边的未必是不好的,虽然有时候我也喜欢。(张爱玲《私语》) 爱玲的父亲和母亲离婚了,母亲从家中搬到法租界的一栋漂亮的西式大厦里,那是一层有两大套房的房子,窗明几净屋子里摆满西式家具,纤灵的七巧板桌子,柔和的颜色,地上的磁砖、浴盆、煤气炉子,那一切都让爱玲高兴,觉得宽慰:那一切也很快将她心头的父亲和母亲离婚的阴影带走。 姑姑因与哥哥不和,也跟着爱玲的母亲一同搬出去,姑嫂两个同住。那里便成了一个小型的联合国,开汽车的是白俄司机,厨房里是法国厨师。那里是文明,是阳光,是欣欣向荣,是爱,是物质与精神的绝佳结合,是爱玲最喜欢去的地方。 父亲的家,也是要回的。那里有爱玲不喜欢的鸦片,有教弟弟作《汉高祖论》的古板的长袍老先生,有看不完的章回小说。父亲似乎永远就那样躺在烟炕上,吞云吐雾,把斜射进屋的阳光也染成鸦片烟的味道。他脚边大的地板上,乱蓬蓬地对这个各种小报。心情好的时候,父亲会和她谈一些亲戚间的笑话;心情不好时,便沉默着。那样的家,让张爱玲又爱又恨。她觉得只要父亲这边的就必定是不好的,可那满地的小报满屋子的烟雾,有时候又会给她一种家的感觉。对父亲,她是时而厌恶,时而依恋,有时还会夹杂着一种复杂的同情。那是一种他无法说清的感觉。母亲与父亲离婚之后不久,再度动身到法国去。那是爱玲已经在学校里住读。临行前,母亲去学校看她,她竟然没有任何惜别的表示。可他却从母亲平静的面容下猜测着母亲的心事:“下一代人,心真恨哪!”直到母亲出了校门,爱玲站在校园里,隔着高大的松杉远远望着那关闭乐的红铁门,还是漠然,但渐渐地觉到这种情形下眼泪的需要,于是眼泪来了,她在寒风中大声抽噎着,哭给自己看。 爱玲后来的散文记下这一片断时,读者们还对这一段的解读五花八门,更多的声音是:张爱玲是自私的,她很少为别人哭,即使是掉眼泪,也是为了排解自己的需要。我是万不同意这种观点的。以她童年时对母亲那份近乎膜拜的喜欢与爱,母亲要远行,她怎会无动于衷?只是那时的她已经学会了伪装,她用一份坚硬的外壳裹住了一颗柔软敏感的心。 淡漠,面对亲人;转身,把泪水留给自己。那是一种更加深沉寂寞的爱,读之让人心酸。 母亲走了,姑姑还在。那个家里,留着母亲的气息,还有那些以往于母亲交往的可爱的人,他们还会在那个家里来来去去。母亲不在,姑姑就是母亲的替身。因了那些,爱玲仍旧爱着那里的。 那一段日子,因为母亲的离去而多多少少有了些缺憾,但毕竟也还算是平静幸福的。烟炕上的父亲,吸足了鸦片烟之后,心情也会大好,这时候,他会带上女儿外出,去戏园子看看京戏,到亲戚家走动走动。与他们相隔不远的舅舅家,是爱玲最爱去地方,。那里有她同龄的表姐妹,他们一起看电影,一起读小说,一起说着那些说不完的少女悄悄话。父亲的大书房里,也有读不完的书,爱玲钻进去就不愿意出来。中国古典四大名著,时下流行的鸳鸯蝴蝶派,父亲对这些书都颇有研究。父女两个也常常就此展开激烈的讨论。那应该是爱玲生命中于父亲一起所享受到的难得的天伦之乐了。 那时候,爱玲仍然住在学校里,星期一早上由家里的司机送到学校里去,星期六再由司机接回家。何干会在星期三到学校里去看她,给她送一些食物或者换洗的衣裳去。那时,爱玲是不必为钱发愁的。父亲与伯伯分家产时,分的一大宗房产,就算父亲再不善经营,那个家的家底也还是殷实的。那样的家境,给了爱玲一份富足安慰的生活,也加剧了她的生活 低能,她出门不认识路,更不晓得如何坐电车,每次去电影院看电影,看完后站在影院门口等这家里的司机来接她,她竟然连自己家的车子号码也认不得,一定要司机來认她,然后领她回家。那时,她也不需要什么生活技能,她只需要安安稳稳地做她的张家大小姐就好。 爱玲自小就是一个会出点子会玩的孩子。母亲走了,距离远了,用什么方式来寄托对母亲的思念?自己动手制作一张卡片吧!放寒假了,圣诞节也连染来临,找来硬纸板、剪刀、五彩画笔,剪纸,绘图,一张张美丽的卡片就做好了,上面写满浓浓的思念与祝福。做卡片做多了,又勾起做报纸的念头。找一张洁净的大白纸,分成几个版面,自己写作,自己编辑,自己排班配图,很快就做成一张颇像样的报纸,内容不过家里那些鸡毛蒜皮的事。父亲看到了,喜欢得不得了,也得意的不得了每逢家中有客人来访,便得意洋洋地拿出来给人家看:“这是我家小张焕做的报纸副刊。” 慈父情怀,舐犊情深,也曾在爱玲的生命中出现过,尽管是那样的稀少。 父亲的书架上,最醒目的位置放着那套石印本的《红楼梦》,爱玲几乎把那套书翻烂了。不知为什么,曹雪芹笔下的大观园,对她似乎天生就有一种魔力,她被那种强大的排场吸引,随着大观园里男女老少哭等。人物的出场、退场,繁琐的服饰,复杂的人际关系,各具特色的人物语言,打开书,沉进去,越看越有味。及至看完前八十回,接下去看高鹗续的后四十回,小小年纪的她竟然一下子读出那是狗尾续貂来,立马觉得天昏地暗、语言无味了,但仍然要隔三岔五拿出来看——只看前面八十回。 后来爱玲就写了个纯粹鸳鸯蝴派的章回小说《摩登红楼梦》,拿回来给父亲看。一向严肃的父亲,看到爱女的大作额,也抑制不住内心的欢喜。一个年仅十几岁得孩子气,行文唱和,于红楼梦如初一家,不但辞模仿极像,就连那份神韵也极其相似。从内容看,又未脱少年的天真于烂漫,让人读了忍俊不禁。在那里,爱玲将摩登上海滩上今人今事搬到红楼梦的大观园中去,竟能自成一体,融合得天衣无缝。 开端写宝玉受到傅秋芳寄来的一张照片 宝玉笑道:“袭人你倒放出眼光来批评一下子,是她漂亮呢还是——林妹妹亮?”袭人向他重重地瞅了一下道:“哼!我去告诉林姑娘去!拿她同外头不相干的人打比喻……别忘记了,昨天太太嘱咐过,今儿晚上去老爷乘专车从南京回上海,叫你去应一应卯儿呢,可千万别忘记了,又惹老爷生气!”(张爱玲《存稿》) 父亲读罢,大喜过望,沉吟片刻,大笔一挥,就替爱玲的《摩登红楼梦》拟了六回回目,分别是: 沧桑变幻宝黛住层楼,鸡犬升天贾琏膺景命; 弭讼端覆雨翻云,赛时装嗔莺叱燕; 收放心浪子别闺闱,假虔诚情郎参教典; 萍梗天涯有情成眷属,凄凉泉路同命作鸳鸯; 音问浮沉良朋空洒泪,波光骀荡情侣共嬉春; 陷阱设康衢娇娃蹈险,骊歌惊别梦游子伤怀。 在这本还显稚嫩的《摩登红楼梦》里,年少的爱玲几乎在调动所有的感官,将她所熟悉的古典文萃、中西文化融会贯通进去,充分显示了她的聪慧和在写作上的天赋才华,当时很多的成年作家,都无法企及。那部《摩登红楼梦》的创作也是一种预示吧,或者说是为张爱玲痴迷、考据《红楼梦》拉开了一角大幕。张爱玲晚年寡居海外,“十年一觉迷考据,赢得红楼梦魇名。”一部《红楼梦魇》,寄托着她一生都无法挥开的情结。 人是矛盾的组合体,何况一个涉世未深的青春少女。姑姑的家与父亲的家,代表了两种截然相反的人生,两种水火不相容的生活。一面是现代的、清新的、热情洋溢的文明气息,一面是线装书、鸦片、古体诗交织起的满清旧空气。爱玲在这两种气息的混杂中,一天天长大了。对于姑姑与母亲所代表的那部分西方文明,她心生向往却又不善于把握。对于父亲所代表的那部分封建旧传统,她既痛恨又留恋,那些“古老的记忆”是她心灵成长的摇篮。在那个时代的浮浮沉沉之中,她是矛盾的、分裂的,有时会觉得进退两难,就想抓住身边的什么东西来证实自己的存在。 这种矛盾与分裂后来贯穿她漫长的一生,这种彻底的虚无感成为后来她作品的主题,反复出现在她的笔下。
2 |小荷尖尖 因为一个人,喜欢上一座城。为寻张爱玲旧日的足迹,多少人一次次怀揣一份仰慕之情,在今天上海的高楼大厦间寻寻觅觅。位于上海市长宁路1187号的东华大学长宁新校区,就是当年张爱玲曾就读过的地方。隆隆的轻轨火车声已代替当年的电车声,高耸入云的大厦已将曾经的校园紧紧包围,可熟知当年旧景的人还是会在这个全新的校园里发现,圣玛利亚女校的主建筑包括当年学生做礼拜的小教堂仍然完好无损地保存着。走在绿草如茵的新校园中,看三三两两春风满面的年轻女生迎面而来,总让人生出一种恍惚之感,当年的爱玲,就是这样和同学说笑着走过吧。 爱玲小学毕业后,于一九一三年进入了著名的圣玛利亚女校。这是一所女子贵族学校,成绩优异的毕业生可以有机会到英美的名牌大学去深造。圣玛利亚女校坐落在白利南路也就是今天的长宁路,它创立于一八八一年,同圣约翰大学附中一样,同属当时沪上最著名的两大美国基督教会学校,当年旧上海滩的很多名媛淑女,包括很多红极一时的影星都出自这所学校。校内环境幽雅,教学严谨,全部课程分为英文和中文两部分,英文部包括英语、数学、物理、西洋史、地理、《圣经》等科目,采用英文授课,并且主要由英美学者担任教授;中文部包括国文、国史、地理三项。担任教授的先生,初中以下是师范毕业的老小姐,初中以上则多半是前清举人出身的老学究。 能读圣玛利亚女校的学生,家庭出身大多非富即贵。因为忍受不了校规苛刻和功课的重压,几乎每年都会发生学生中途退学的情形。爱玲自入校后始终名列前茅,可她很少再有快乐。在一群花枝招展的女孩子中间,爱玲感到了一种与年龄极不相称的悲哀与落寞。年纪小小的她,反而有了一种垂垂老矣的感叹:“青春如流水一般的长逝之后,数十载风雨绵绵的灰色生活又将怎样度过?” 所幸,她在那里遇到了一位对她的写作影响至深的老师——汪宏声。 与以往那些刻板、严肃的国文老师不同,汪宏声到女校任国文部主任后,除了将课程大加改订外,更在图书馆添置了大量书报杂志,努力为学生争取用本国语言文字发表的机会与活动。在第一期作文课上,汪先生就在黑板上潇洒地写下两个题目——“学艺叙”“幕前人语”。 “学艺叙,顾名思义,就是把你们学琴唱歌的经过与感想写下来。幕前人语即影评,就是把你们看电影后的感受写出来。当然,如果你们有另外的感想也可自由命题,题材不限。”当汪宏在黑板上写完那堂作文课的题目,又拍拍手上的粉笔灰 轻轻为台下的学生们作完那番解释后,台下的学生们都震惊了,习惯了作命题“八股文”的他们,被这位新老师的新教法深深吸引了。 那一次,爱玲交上来的作文是自拟的题目——“看云”。在学生们交上来的众多作文中,汪宏声翻到那篇署名张爱玲的作文时,紧绷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难得的笑容。虽然文中夹杂着几个错别字,但通篇看来写得潇洒流畅,用词虽有些雕琢气但辞藻瑰丽,非其他学生所能及。汪宏声开始关注张爱玲这个学生。 改发文卷的那天,汪宏声在课堂上将那篇《看云》当众朗诵一遍并夸赞她写得好。那时,爱玲还坐在教室最后一排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 “一位瘦骨嶙峋的少女,不像绝大多数女生那样烫发,衣饰也并不入时——那时风行窄袖旗袍,而她穿的则是宽袖——走上讲台来的时候,表情颇为板滞。”那便是爱玲当时留给汪宏声的印象,一个才华不凡却沉默寡言的瘦弱小女生。 其实,爱玲的写作才华在很早之前已经显现,童年时代的涂鸦自不必再说,就在汪宏声进入女校之前,爱玲已在圣玛利亚女校年刊《凤藻》上发表过几篇文章,包括用英文撰写的两篇小品文《牧羊者素描》和《心愿》。其中,短篇小说《不幸的她》刊于一九三二年《凤藻》总第十二期上,那时,她刚刚读初一。小说写年轻、孤傲而爱自由的“她”为追寻独立自主的生活四处漂泊,充满对童年生活的怀念、对纯真友情的依恋。小说写得如泣如诉,忧郁缠绵的笔调中透露出少女爱玲的早慧和敏感: 暮色渐浓了,新月微微地升在空中。她只是细细地在脑中寻绎她童年的快乐,她耳边仿佛还缭绕着从前的歌声呢! 言为心声,十二岁的孤独少女笔下,更难以摆脱那份自我。从爱玲八岁到她十二岁的那几年时间里,她经历了母亲回国的喜悦,经历了与母亲相守的幸福,也目睹了父母的争吵与家庭的破裂,再眼睁睁看着自己最爱的母亲再度漂洋过海而去。那一切,在“不幸的她”身上得一份寄托。 散文《迟暮》发表在一九三三年的校刊上,是其母亲黄逸梵的真实写照: 灯光绿黯黯的,更显出夜半的苍凉。在暗室的一隅,发出一声声凄切凝重的磬声,和着轻轻的喃喃的模模糊糊的诵经声,“黄卷青灯,美人迟暮,千古一辙。”她心里千回百转地想,接着,一滴冷的泪珠流到冷的嘴唇上,封住了想说话又说不出的颤动的口。 校刊成了张爱玲最早发表文字的一方绝佳天地,在圣玛利亚女校读书的那几年,她在校刊上发表了大量的小说、散文,如《迟暮》《秋雨》《论卡通画之前途》《心愿》《牛》《霸王别姬》等,引起了校内师生们的广泛注意。 一九三七年发表的《论卡通画之前途》不仅写得文采斐然,也显示了爱玲非同一般的远见卓识: 卡通的价值决不在电影之下。如果电影是文学的小妹妹,那么卡通便是二十世纪女神新赐予文艺的另一个可爱的小妹妹了。我们应该用全力去培植她,给人类的艺术发达史上再添上灿烂光明的一页。 她的预言真准。在上世纪末,影坛上的卡通片《花木兰》《大闹天宫》的确引起了巨大轰动。 为了进一步增强学生中文写作的热情、提高写作水平,汪先生利用一个名叫国光会的组织,发动出版一种32开本的小型刊物,名为《国光》。他们请张爱玲出任编者,却被她拒绝,她只愿意在上面发表作品。在那期间,两篇小说《牛》和《霸王别姬》曾引起校内轰动。 一九三六年发表在校刊《国光》第九期上的《霸王别姬》,其行文技巧之成熟,使全校师生为之吃惊。汪宏声先生上课时大加赞赏,说其与郭沫若的《楚霸王之死》相比较,简直可以说有过之无不及。编者在“编辑室谈话”中也做了高度评价:“爱玲君的《霸王别姬》用新的手法、新的意义,重述了我们历史上最有名的英雄美人故事,写来气魄雄豪,说得上是一篇‘力作’。” 《霸王别姬》何以如此受宠? 在传统的中国京剧舞台上,我们会更多地把虞姬看成一个悲剧殉情角色;但爱玲笔下,虞姬的死则是为了实现自己的价值,多了一份理性色彩,这是一个清醒、自尊的女性形象。在那里,虞姬不再是传统戏台上那个柔情似水又刚烈万般最终为霸王殉情而死的女人,而是为“实现自己的价值”将一把精致的小刀抽出刀鞘,深深地刺进了自己的胸膛。 虞姬微笑。她很迅速的把小刀抽出了鞘,只一刺,就深深地刺进了她的胸膛。项羽冲过去托住她的腰,她的手还紧紧抓着那镶金的刀柄,项羽俯下他的含泪的火一般光明的大眼睛紧紧瞅着她。她张开她的眼,然后,仿佛受不住这样强烈的阳光似的,她又合上了它们。项羽把耳朵凑到她的颤动的唇边,他听见她在说一句他所不懂的话:“我比较喜欢这样的收梢。” 塑造出这样一个美丽又自尊的女性形象,在这个人物身上寄予的那种独立自主的女性性格,这也正是爱玲一生都在追求的。那一年,她不过是一个十七岁的花季少女,但她笔下作品的沉郁与厚重,已超乎想象。 爱玲对颜色有一种天生的敏感。她欣赏古人对颜色的参差对照:宝蓝配苹果绿,松花色配大红,葱绿配桃红。她对绘画也有着天生的兴趣,甚至梦想过当一位卡通画设计师。 在圣玛利亚女校,很多个上课的日子里,坐在教室最后一排一个角落里的爱玲,对台上板着面孔讲课的先生小姐不感兴趣,就随心所欲地在纸上涂画着,以打发她寂寞悠长的时光。学校的课程安排,对这位天资聪颖的少女来说,或许太过简单,或许有太多不合她胃口的地方。尽管,她的考试成绩每次都很不错,写作成绩更是了得。可她却并不是老师同学们眼中的“乖”学生,上课走神、作业忘记写,是常有的事。倒也没有人计较,她一句“我又忘啦”,他们也便笑笑原谅了她。 圣玛利亚女校,张爱玲在那里度过了她的初中、高中生活,在那里,她体味过一位少女无处可诉的悲凉,终日沉默寡言静静来去;她也体味过被人赏识的轻微快乐,女校的校刊是她走向文学之路的第一方舞台。在那里,她开始有了海阔天空的计划,她计划中学毕业后同母亲一样,到英国去读大学,还梦想把中国画的画风介绍到美国去。她渴望自己比林语堂还出风头,要穿最别致的衣服,周游世界,在上海有自己的房子,过一种干脆利落的生活。那样的美好愿望,曾经激励她比一般学生付出更多的汗水,可当她携着那样的美好愿望转身回到现实里,却又被那种阴森森沉闷压抑的空气给笼罩了。在那其间,她迎来生命中那一个对她影响甚深的人——她的继母孙用蕃。因为那样的家庭变故,她的中学生活也越发变得黯淡不快乐起来。 圣玛利亚女校,因为张爱玲的出现,到现在还是不少人幽思怀旧之地,在张爱玲的生命中,这所学校也应该是重要一站,因那里是她初次展露文学才华的地方。不过在爱玲早期的作品中,她却很少提及她的母校。或许如她所言,因为那里留下太多不快乐的回忆。她晚年的小说《同学少年都不贱》于二〇〇四年二月由台北皇冠出版社出版,细心的读者终于从那里找到圣玛利亚女校的旧迹:荒烟蔓草的后园,后园里的小丘,星期日寂寞无人的盥洗室,宿舍没装纱窗,夏夜里,一阵阵的江南绿野气息从窗子里涌进来…… 原来它一直在那里,在她的生命血液里,曾经的岁月远去,记忆却不会老去。谁说爱玲无情,她只是不肯轻易提及。
3 |父亲再婚 爱玲上中学后,就很少回家。其间,偶尔会到姑姑那里去。那个凉爽的夏夜,在姑姑家的小阳台上,姑姑把父亲又要结婚的消息告诉了爱玲。从小读过太多关于继母的文学故事,从小体味过被亲生母亲爱着又受到冷落的爱玲,对母亲,始终怀着一种复杂的感情——又爱又怕,又敬又怨。然而,对于那个将要到她的家中代替母亲的那个女人,她从一开始就怀有强烈的厌恶与反感。尽管,那时候,她对那个女人还一无所知。 一九三四年春天,位于黄浦路7号的一栋欧式建筑——礼查饭店里,张灯结彩,一场中西合璧的婚礼正在这里举行。大厅很大,能容五百多人,厅堂四壁都以时髦的玻璃镶嵌做成,华衣丽服的宾朋来来往往,映得玻璃墙壁上人影绰绰,厅堂入口的大红纸上写着“张府孙府联姻”几个水墨淋漓的大字。身着簇新中式长袍的新郎旁边站着身披白色婚纱的新娘,他们正笑意盈盈地接待四方来宾。新娘不算年轻,方脸、尖下巴、大眼睛,一派干净利落的样子。熙来攘往的人群里,十四岁的爱玲静静地坐在大厅一角的桌子旁边,冷眼打量着那一派繁华热闹,心里却有无限的悲凉层层涌上来。不管她愿意不愿意,父亲再婚还是成为了现实。就如当初她无法掌控父母婚姻的破碎一样——人生总是这样不可把握。沉浸在新婚之喜的他们,谁会在乎她内心的感受? 这个叫孙用蕃的女人,从此与少女爱玲的生活纠结在了一起。 孙用蕃是张廷重在银行的同事孙景阳同父异母的妹妹。她的父亲孙宝琦曾任山东都督、袁世凯内阁国务总理等职,一生娶了一妻四妾,膝下有八男十六女,她在家中女儿里排行老七,也算是名门望族之女。 与妻子黄逸梵离婚后,尽管张廷重身上有着种种前清遗少的陋习,身边还有两个小“拖油瓶”,可他分得的那笔丰厚的家产——一条街的房子与多得数不完的古董,还是很受人关注的。他很快就吸引了同事孙景阳的眼球。他把自己的七妹妹介绍给了张廷重。 孙用蕃那年已经三十六岁,不知何故仍然待字闺中,也顾不得入门给人做填房做继母,竟然一口就应承下来。一个离婚待娶,一个大龄待嫁,二人相识,一拍即合,婚事就利利索索定下来。孙用蕃就进了张家大门,成了爱玲的继母。 这个自小就生活在大家庭里的名门之后,虽然也是贵族之女,可她嫁给张廷重时,家境已陷败落,家中兄弟姐妹多,吃穿用度已不是那么宽绰。嫁到张家之前,她听说爱玲的身材与自己差不多,就收拾了满满两大箱子自己以前穿过的旧衣物带过来。那两箱子旧衣物,也许是带着她的一番好意与良苦用心一起随她到张家来的——嫁过来,她就是那个家的女主人,学会持家过日子,是家中女主人的本分。也许,她原本是想用它们来拉近自己与这个丈夫和他前妻所生的女儿之间的感情,可她做梦都没想到,那两箱旧衣物却成了她与少女爱玲之间交恶的导火索。自小衣食无忧又对衣着有着非凡品位的爱玲如何看得上那些款式、颜色都已过时的旧衣物?她不愿意穿,却不得不在继母的管制之下,没完没了地穿。她穿着那些“浑身生满冻疮”一样的旧衣服,走在圣玛利亚女校校园的路上,自卑羞愧得几乎抬不起头来,心里燃起的是对继母越来越强烈的怨恨。 父亲再婚之后,爱玲一家就搬回到离苏州河不远的麦根路别墅去了,那里曾是爱玲出生的地方。在那栋有着二十多个房间的深宅大院里,像重重叠叠复印的照片,在爱玲的记忆里时而清晰时而模糊。大而深的院子,只住着一家几口,整栋院子越发显得沉寂压抑。有太阳的地方让人瞌睡,没有太阳的地方又如古墓一样阴森。 孙用蕃嫁过来之后,为节省开支,大刀阔斧进行改革,把家里很多用人辞掉,她自己亲手持家,家里的吃穿用度都由她一手操持。对她的独断专行,爱玲很看不习惯,却是敢怒不敢言。更让爱玲无法忍受的是,这位继母和父亲一样,有大烟癖。很多时候,爱玲从学校回家,看到的都是父亲和继母同榻相对而卧,一起在那栋古旧的大房子里吞云吐雾的情形。腾腾的鸦片烟雾中,爱玲对这位继母的憎恶更加深了一层。 她很少愿意同她讲话,回家也不过礼节性地打个招呼而已。她更不愿意叫她妈,她说,不生我们如何叫妈?那就叫干妈。干妈也不叫的,她叫她娘,那一声“娘”也许还是冲着父亲的面子叫的。 尽管这位敏感、聪颖的天才少女不喜欢她,尽管她走进那个大家庭不那么受人待见,但为了笼络孩子的心,为了在那个大家庭里立住脚跟,孙用蕃也还是用过一番心思的。 与张廷重新婚不久,大约是那年四月份,她就安排带着孩子们到杭州一位亲戚那里去游玩。其间的讨好之意很是明显。可爱玲似乎不领这个情,她讨厌继母身边那些姐姐妹妹和七大姑八大姨,她们之间说不完的客套话,行不完的见面礼。恰好那段时间上海的电影院里正在放映一部她喜欢的女演员谈瑛的电影《风》。在去杭州的第二天,爱玲便吵着要回去。理由很简单,也让继母很没面子:她要回去看那场电影。 终是依了爱玲的意思,一家人在杭州匆匆逗留一夜,第二天就回上海了。两人之间的嫌隙因此更重了一层。 孙用蕃时运不济,嫁到张家之前张廷重刚刚打完一场官司,是和妹妹张茂渊与他们同父异母的兄长所打的一场争夺家产的官司,在那场官司中,张廷重和妹妹败诉。在张爱玲晚年的《对照记》中,对继母当时的做法仍然耿耿于怀:“当时我姑姑没告诉我败诉的另一原因是我父亲倒戈。她始终不愿多说,但是显然是我继母趋炎附势从中拉拢,舍不得断了阔大伯这门至亲——她一直在劝和,抬出大道理来说‘我们家兄弟姊妹这么多,还都这么和气亲热,你们才几个人?’——而且不但有好处可得,她本来也就不喜欢我姑姑与我母亲交情深厚,出于女性的本能也会视为敌人。” 对于张爱玲的这一描述,大多读者深表认同,认为她所描写的继母原本也就是那样子的。我喜欢张爱玲,喜欢她笔下的那个多姿多彩的文学世界,但对这一段,却也不免要提出一些小小的疑问来。看过一段名为《我的表姐张爱玲》的电视采访,接受采访的人叫孙世仁,张爱玲的继母也就是他的七姑母,他笔下的孙用蕃、张廷重与张爱玲笔下的其实是有很大出入的。 “七姑母人不错,但娘儿俩不合是事实。也许是姑母不太讲究方式方法,表姐又个性太强……姑夫也很好,很慷慨,在用钱方面从来不在乎,他很喜欢表姐这个天资聪明的女儿。”孙世仁这样说。 孙用蕃嫁到张家,面对对簿公堂的张家兄妹,她应是出于一份息事宁人的真心出面调停的。她说得没错,在天津那个兄弟姊妹众多的大家庭里,他们一直是和睦相处的。那样的调停在张爱玲的笔下以那种面目复现,多少让人为孙用蕃叫屈。试想,那场官司输了对她自己有什么好处? 后来,其实正是爱玲深恶痛绝的这位继母,一直陪伴在她的父亲身边。吸鸦片不是什么光彩的事,但这位与丈夫有同榻之好的女人,却同样有那份毅力陪着丈夫走过贫困疾病,一直守在他身边。爱玲的父亲,晚年光景甚是凄凉,因为坐吃山空,偌大的家业终是一点点败光了,不停地搬家,变卖祖上留下的那点古董家产,换成去医院打针吃药的钱。房子终是越搬越小了,从曾经的大房子里搬到小房子,从小房子搬到更小的房子……搬到最后,实在没地可去了,连房租钱也付不起了。还要送张廷重去医院戒鸦片,也要花一大笔钱,没有任何经济来源,只能靠卖东西来过日子。孙用蕃就去找到一位朋友,一位敌伪时期汪精卫手下一位外交部次长的夫人,她家里的一座花园洋房,房子已经没了,只余下一个大阳台。十四平米的一点地方,就在那座阳台上搭起一座小房子,那是张爱玲的父亲最后安身的地方,一直住到一九五三年他病逝。一路走来,陪伴在张廷重身边的一直是孙用蕃。 张爱玲自诩是一个冷漠的人,可她对自己笔下的人物,向来是怀有一份慈悲与悲悯的,无论是她散文里那些路边经过的小人物、开电梯的工人,还是路遇封锁急着回家做饭的女佣、菜场里撒了把骑着单车呼啸而过的小孩,她都愿意停下来,用一双世俗的眼睛,细细地找出他们身上的一些尘世欢喜来。在她的小说里,也没有一个彻头彻尾的坏人。就连《金锁记》中那个让金锁锁住了一生的七巧,在她最后的老年岁月里,爱玲也留了一点点的悲悯给她:“她摸索着腕上的翠玉镯子,徐徐将那镯子顺着骨瘦如柴的手臂往上推,一直推到腋下。”一个小小的细节,说不尽的柔软与悲凉。对于七巧这样一个女人,张爱玲也不忍将她写成一个彻底的坏女人。但不知为何,她却一点不愿意给她的继母一点悲悯。这一点也曾让我觉得费解。 知道后来她的生命中发生的那些事,再回头来看,也就多了一份理解与懂得——孩子的心,真的伤不起!
4 |噩梦升起 一九三七年夏,张爱玲从圣玛利亚女校毕业。隔年,举行毕业典礼。爱玲的中学时代就这样结束了。尽管圣玛利亚女校为爱玲提供了小荷初绽的池阁亭台,学校的历史也因为爱玲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可爱玲还是用一句话就总结了自己的中学时代:“中学时代是不愉快的。” 然,所有的不快,都会随着中学时代的结束而结束。如一只破蛹而出的蝶,她终于可以挥动渐丰的双翅,逃离那个沉闷阴郁的家,逃离父亲,逃离处处对她严格管制的继母,去过自己渴望的生活。英格兰的红房子,法兰西的晴空,阿尔卑斯山上皑皑的白雪,美丽的、自由的新生活在不远处向她招手。她只等时机一到,便可振翅高飞。 爱玲中学毕业的那一年,母亲黄逸梵回来了。这个曾经裹了三寸金莲、在爱玲四岁时就去国离乡的小脚女子,彼时已到中年,却仍然风韵犹存。欧洲游历一番,经受过西洋风雨的洗礼,她在爱玲的眼里更是韵味十足。这一次,母亲是为了爱玲出国留学的事回来的。与母亲一同回来的还有她漂亮的男朋友,一位做生意的美国人。 为了爱玲留学的事,母亲黄逸梵曾经托人约张廷重来谈,张廷重避而不见。不但不见曾经的前妻,就连自己一向疼爱的女儿也一并恼恨了。当爱玲怯怯地回家,站在父亲的烟炕前将自己想去英国留学的想法说出来时,张廷重一下子就炸了。新仇旧恨,一并涌来。可恶的留洋,可恶的新思想、新教育,当年,他就是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深爱的女人因此弃家弃他而去,而今,连女儿也要重蹈覆辙,寻她母亲的足迹而去,这教他如何不恼? 父亲的满面怒容,让爱玲一时不知所措。来前,母亲一再叮嘱过她的,无论父亲发多大的脾气,她都只能忍着,不能顶撞,经济大权在他的手里,他攥着她的学业、前途。爱玲也是知道这一点的,越发急着想在父亲面前表白她的理想、她对新生活的向往与渴望,可是越急越不知道如何说,期期艾艾,僵硬得像一通演说,而且是一通很坏的演说。父亲终于忍无可忍,冲着女儿大发雷霆。他认准女儿是受人挑唆,不用说,是前妻的挑唆。他把对前妻的恼怒一股脑儿地发泄到女儿身上。继母在一边,没有半点劝慰,只有添油加醋:“你母亲离了婚还要干涉你们家的事。既然放不下这里,为什么不回来?可惜迟了一步,回来只好做姨太太。”前妻后妻,永远的情敌与仇人。可以想象,年轻气盛的爱玲,听继母如此一番言论,眼睛里该喷射出怎样的火焰。可她忍了!一分钱难倒英雄汉,何况是没有半点经济基础的爱玲?只能再找机会,到父亲面前去向他伸手。 一九三七年的夏天,在爱玲的生命中是一个不寻常的夏天,对整个上海,甚至是整个中国,也是一个不寻常的夏天。八月十三日,淞沪会战爆发。那是自一九三七年卢沟桥事变日本全面发动侵华战争以后,中国军队首次发起的大规模战役。在那次战役中,中国方面总共投入了七十多个步兵师和空军、炮兵、装甲兵等特种部队,日军方面也出动了九个师团以及海军和空军部队,其规模在整个抗战期间仅次于武汉会战。 爱玲家那栋离苏州河畔不远的老房子,离双方交战区非常近。隆隆的炮火日夜不停,扰得人无法安睡。爱玲去问父亲,能否先搬到母亲那里去住一段时间。父亲抬抬眼皮,没说什么,算是默许。爱玲欣然搬到母亲的住处。如果她知道,那一次搬离会给她带来几乎夺走她性命的巨大灾难,她还会离开那里吗? 人生没有假设,不能回头。命定也罢,不测也好,在强大的命运面前,人只能被它的大手牵着、推着,一步步向前走,哪管前面是花红柳绿还是恶浪险滩。 两周后,爱玲从母亲家回到父亲家,进门就遇上阴沉着脸的继母:“怎么你走了也不在我跟前说一声?”“我已经跟父亲说过了。”“噢,对父亲说了!你眼睛里哪儿还有我呢?”也许,在爱玲悄无声息离家的那一刻,愤怒的种子就已在这位继母的心里种下了。也许,更早。从她进那个门的那天起,这个倔强的少女就没把她摆在母亲的位置上。爱玲离家不曾亲口对她言说,不过是炸药桶上引出的一根导火索。一个干脆利落的巴掌一下子扬起来,重重地落在爱玲的脸上,一下子把她打蒙了,也把她打炸了。爱玲本能地跳起来,要去还手,被两个老妈子跑过来拉住了。可她的那个姿势却再次激怒了继母,她一路尖叫着往楼上奔:“她打我!她打我!”刹那的愤怒与震惊之后,一切又飞快地变得明晰。爱玲冷冷地看着继母尖叫上楼,看到下着百叶窗的暗沉沉的餐室里,饭已经摆上了桌;没有金鱼的金鱼缸,白瓷缸上细细描出橙红的鱼藻…… 世界在那一刻,凝固,静止。是暴风雨来临之前可怕的宁静。 片刻之后,爱玲听到父亲“吧嗒吧嗒”的拖鞋声,一路急迫地从楼上冲下来,其间还伴随着父亲气急败坏的骂声。父亲从楼上冲下来,爱玲还站在原地没有挪动。 “你还打人!你打人我就打你!今天非打死你不可!”父亲冲下来,不由分说就揪住了女儿,对她拳打脚踢起来。爱玲不逃也不躲,任由父亲的巴掌雨点一样劈头盖脸而来。她的脸,偏到这一边,又偏到另一边,耳朵被震得嗡嗡响,眼前金星直冒……她坐在地上,躺在地上,父亲还不打算住手,他又揪住她的头发,用力地踢她……被父亲打倒在地上时,爱玲的脑子依然是清醒的,她记着母亲跟她说过的话:“万一他打你,不要还手,不然,说出去总是你的错。” 爱玲果真不哭也不反抗。她冷冷地看着盛怒的父亲和一旁幸灾乐祸的继母,世界在那一刻变得如此狰狞寒凉,她觉得自己的体内有什么东西在飞快地流逝,是一份曾经的血脉亲情,那个家里留给她的唯一的一点尘世的暖。打死我吧,与其这样屈辱痛苦地活着,倒不如利利索索地死去。爱玲眼里没有半丝求饶哀告,她躺在地上,不躲不闪,只是麻木地接受。那样的倔强,更加激怒了父亲。他已经完全失去一位父亲的理智,变成一头狂躁的猛兽。数年来积聚心中的怨恨,化成冰雹利剑,落向他曾引以为傲的天才女儿…… 父亲终于打累了,停了手,气咻咻地上楼去了。爱玲缓缓地从地上爬起来,进到浴室去照镜子。镜子里,爱玲看到的是一张狼狈的脸,头发散乱,满脸的红指印,嘴角带着紫红的瘀伤,却没有泪,大大的眼睛里,只有要烧毁一切的怒火。 片刻之后,模糊的意识才渐渐复苏,爱玲往地上啐了一口,转身拉开浴室的门,她要去巡捕房报警。光天化日之下,竟会发生如此让人发指的暴行!走到大门口,才发现自己的行动太过鲁莽幼稚。还没容她走近,看门的巡警就伸手把她拦住了:“门锁着呢,钥匙在老爷那儿。”原来,父亲早就料到会有这一出,提前让人把大门锁了,没有他的允许,谁都不能替这位任性的大小姐开门。爱玲崩溃,试着撒泼,在大门处叫闹踢门,试图引起大门外几个岗警的注意。根本没用。大门外晃来晃去的几个岗警,也只冷漠地朝这边瞟了几眼就走开了。大户人家的家事,不在他们的巡查范围之内。爱玲闹了一会儿,没有任何用处,只得再次反身回到家里来。她的吵闹声,却再次把父亲激怒了,见她进屋,父亲抓起手边的一只青花瓷大花瓶就朝她掷过来,爱玲的头一偏,花瓶重重地砸在她身后的白墙上,碎了,飞了一地的碎瓷,像满地的花瓶的泪。 那一只花瓶,若砸中爱玲的头,也许就真的没有后世属于张爱玲的文坛神话了。冲动是魔鬼,盛怒可以在瞬间把一切烧毁。不知盛怒之后的张廷重是否有一丝后怕,我却在这场惊心动魄的家庭暴力事件中,慢慢理解了爱玲。莫怪她冷漠,莫怪她负了亲情远离了温暖,至死都不肯原谅自己的父亲,原是亲人先将她负。 那天,何干从外面办完事,急匆匆回家,眼前的一幕让她的眼泪飞速地流下来:“你怎么会弄成这样呢?” 见到何干,爱玲隐忍了太久的泪才疯狂地涌出来,她扑到何干的怀里,放声大哭,哭了好久也不能停住。 在那个阴沉沉牢笼一样的家里,只有这个善良的老女佣是疼惜她的。她疼惜爱玲,盼她有一个好的前途,可她又深知年少的爱玲还离不开父亲经济上的支持。她心疼爱玲受了那样的毒打,又替爱玲深深地遗憾,怪她不该任性得罪了父亲。一边是爱,一边是恐惧,让这个一向善良的老妇人也变得战战兢兢行事小心起来——她甚至不敢当着张廷重的面多安慰一下爱玲。 爱玲被父亲打的当天,就被关在了楼下那间大大的空房子里,房子里除了一张床再无其他。爱玲躺在光光的床板上,一直哭,一直哭,哭得嗓子几近失声,却没人来过问一下。何干曾经到她的窗外,也只低声地安慰了她几句就急急忙忙地走开了。张廷重有交代,谁都不许理这个倔强的丫头,他倒要看她有多硬。 爱玲不知道自己哭到什么时候,终于哭累了,就在屋子里那张红木床上昏昏沉沉地睡去…… 应该是何干去给姑姑和舅舅送的信吧,第二天,爱玲的姑姑来了,来找哥哥替爱玲说情。兄妹两个,积怨已深,当初若不是这个满脑子新思想的妹妹一味在旁怂恿劝说,爱玲的母亲也许不会有那么大的决心离家去国外读书求学。如今,她欲来替侄女求情,无异于火上浇油。再加上旁边那个言语刻薄的嫂嫂孙用蕃,不住地煽风点火:“哟,是来捉鸦片的吗?”所以,还没等她开口讲明来意,张廷重手上的玉制烟枪已经飞过来,擦着张茂渊的眼镜落到了地面上,碎了。一同碎掉的还有张茂渊鼻梁上的眼镜。碎裂的镜片划伤了她的脸,殷红的血冒出来。张茂渊拂袖而去,发誓从此不再跟这个家有任何关系。自然,她也没去报案,毕竟家丑不可外扬。 张家老屋一楼的那间大空房子,成了一处噩梦升腾的地方。爱玲怎么也不会想到,那里竟成了她的监狱,囚禁她的正是她的亲生父亲。
5 |逃离樊笼 上海市康定东路87弄(现已拆迁),一栋清末民初盖成的红砖大房子,仿造西式建筑,房间多而深,全部大约有二十多个房间,后院还有一圈房子供用人居住。住房的下面是一个面积同样大的地下室,墙上有一个个圆形的通气孔,一个个与后院的用人房相对着…… 时隔多年,上世纪九十年代,张爱玲的弟弟张子静重新回到昔日张家老宅时,已是一位头发花白的老人。楼上楼下,一个个房间,一道道寂寞的走廊,台阶,水泥门柱,设在客厅中间的楼梯,客厅中间挂煤气灯的铁钩子……那些远去的记忆借了那些旧物,从岁月的深处飘忽而来。恍惚中,他看到在二楼的父亲与继母,他们正就着窗口射进来的一丝亮光相对而卧,大口吞吸着鸦片烟,腾腾的烟雾,从窗口飘出来…… 楼下那间大大的空房子,是当年父亲囚禁姐姐的地方,后来做了学生们的教室,从教室的窗口望出去,就是对面的用人房…… 当年那惨烈不堪回首的一幕,想来姐弟俩都无法忘记,那份惨痛,于张爱玲的印象,或许更深…… 时近深秋,上海的夜晚已有很深的凉意。盛怒之下扬言要用手枪打死女儿的张廷重终究没下得了那样的手。爱玲知道,父亲不过说说而已。把她关在那栋空房子里,关些时日,等父亲气消了,便会放她出去。那一次,她却猜错了,那一场囚禁,竟然从秋到冬,漫长得没有了尽头。 空落落的屋,空落落的红木大床上摊着薄薄的、破旧的被子,吃饭的时候,差人送来,也不过寻常的便饭,爱玲起初赌气不吃,那些饭怎么送来,再怎么让人拿了回去。可那样的举动根本不能打动父亲半点:“不吃就让她饿着。”父亲的冰冷让爱玲再度绝望。 长此以往,身体哪能吃得消。她一日日苍白瘦弱下去。静静的夜晚,淡黄色的月光透过窄小的窗孔投进来,正落在爱玲面前粉白的墙上,屋子里的一切忽然变得陌生、狰狞,满屋子的鬼影……张爱玲爱月亮,一轮看尽人世悲欢离合的月,妩媚的,悲伤的,甜蜜的……它曾以种种面目出现在张爱玲的笔下。那时的那轮月,却无半点浪漫色彩,充满了腾腾的杀机。 最起码的自由被限制,如一只烈性的小兽被关进了笼子,爱玲起初用绝食对抗父亲的暴行,发现那样的招数根本不管用。躺在烟榻上的父亲,似乎已经把她忘记了。软弱换不来她想要的自由,索性就坚强起来。 不再任性糟蹋自己的身体,爱玲开始善待自己。送来的饭,好吃难吃,都强迫自己咽下去。身体条件一旦允许,爱玲就迫不及待地筹划逃走的事。她再不愿意在那地狱般的房子里多待一天。 为逃走,她做了精密的计划。先前在文学作品里读到的一些故事一股脑儿涌了来,《三剑客》《基督山伯爵》……《九尾龟》里章秋谷的朋友有个恋人,用被单结成了绳子,从窗户里垂了出来……爱玲住的地方没有临街的窗,唯有从花园里翻墙头出去…… 就在她一心筹划出逃之时,命运却再次同这个可怜的少女开起了玩笑——一场可怕的痢疾袭击了她。发高烧,上吐下泻,那一次,爱玲觉得自己真的要死了。何干吓坏了,去报告张廷重,他竟然冷冷回绝:由了她去。不请医生,也不给药,任她在那间空空的大房子里躺着。就那么躺着,躺在床上看窗外秋冬淡青的天,看对面门楼上挑起灰石的鹿角,底下累累两排小石菩萨……小石菩萨不能来救她,没人能救得了她了。时间似乎停滞了,忘记自己身在何处,也忘记自己身处哪一个朝代,朦胧中,偶尔会听到头顶上有飞机轰鸣着飞过,有炸弹呼啸着在哪一个地方落下来。爱玲便希望其中有一枚炸弹会落到自己家大房子的头上,一起炸了吧,一起死了,把她埋在她出生的那栋大宅子里,也很好。 然而,就是这样想着的时候,爱玲的耳朵也还一直在倾听着门外的另一些声音,大门的每一次开关,巡警咕吱咕吱抽出锈涩的门闩,然后呛啷啷一声巨响,打开了铁门……睡里梦里都是这种声音。还有通向大门的那条煤屑路,在人的脚下发出沙沙的声音……越是艰难无助,求生的欲望越是一日比一日强烈起来。 父亲终究还是下楼来了,瞒过妻子孙用蕃,来到女儿床前,给她打了一些消炎针。不管这位父亲此举的目的是什么,不论是怕这个叛逆的女儿因他而死坏了张家的名声,还是做父亲的于女儿的最后的那一丝不忍,他的那一举动,给爱玲带来了转机。 爱玲的身体慢慢恢复,能下地慢慢扶着墙走路。这时,离爱玲被关起来的那一天,已经过了半年。半年时间,就在那间空阔冰冷的大房子里,囚禁自己的不是歹徒恶霸,而是与自己血肉相连的父亲。父亲虽没有置自己的女儿于死地,却将女儿的一颗心打进万劫不复的地狱。爱玲对家、对父亲的最后一丝留恋终在那漫长无际的囚禁光阴中一点点耗尽了。她只想离开。 她向何干打听了两个巡警换班的时间,弟弟子静也悄悄给她送来了望远镜。一切准备就绪,只等待一个夜深人静的晚上。 母亲知道,爱玲那一走,就算是与她身后那个强大的经济后盾彻底脱离关系了,她让何干捎口信给爱玲:“你仔细想一想。跟父亲,自然是有钱的;跟了我,可是一个钱都没有,你要吃得了这个苦,没有反悔的。” 当时人虽然被禁锢着,渴望自由的愿望压倒一切,但母亲抛出来的问题还是让爱玲痛苦犹豫了良久。后来,她还是想通了,那个家里,虽然满眼的钱进钱出,可那些钱不是她的,将来也不一定轮到她。那样一想,她立马就决定了。 当时人虽然被禁锢着,渴望自由的愿望压倒一切,但母亲抛出来的问题还是让爱玲痛苦犹豫了良久。后来,她还是想通了,那个家里,虽然满眼的钱进钱出,可那些钱不是她的,将来也不一定轮到她。那样一想,她立马就决定了。底下,一片寒灰。爱玲的眼里,那一片寒灰的世界,竟是那般可爱可亲。“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重获自由的感觉实在是好哇。爱玲沿街疾疾向前走着,“每一脚踏在地上都是一个响亮的吻”。在离家不远的地方,她遇上一位黄包车夫,她要坐他的车去母亲家里。许是心情大好,让她暂时把自己身后的危险弃之不顾,竟然与黄包车夫讲起价钱来。她坐上车,一路往前赶,当她站在母亲的门外,那一场纠缠她半年之久的噩梦终于远了…… 那一场磨难,于张爱玲的生命来说是一个巨大的转折,对她的影响之大,恐怕连她自己都说不清楚。父亲年老多病,临近去世,想见女儿最后一面,让儿子去找她,却被冷冷拒绝了。而在她后来的作品中,对亲情的描写也多是冷漠、自私、扭曲且缺乏温度的。《沉香屑》中曾经单纯的葛薇龙被姑妈利用最终沦为她的工具;《金锁记》中的亲情完全被金钱扭曲……在那里,没有真诚的亲人之爱,只有彼此的猜疑、算计、相互利用。这与爱玲从小生活在其中的那个缺情少爱的家庭环境不无关系。 关于这一段囚禁生活,爱玲除了在自己的散文名篇《私语》中提及,在她的第一部长篇小说《十八春》中,她也曾借女主角顾曼桢做过模糊的影射。曼桢的亲姐姐做了姐夫的帮凶,将曼桢囚禁长达半年之久,而曼桢在被囚禁期间所患的那场重感冒,描写得更是让人感同身受: 她自己也知道是感冒症,可是没想到这样厉害。浑身的毛孔里都像是分泌出一种黏液,说不出来的难受。天色黑了,房间里一点一点地暗了下来,始终也没有开灯。也不知道过了多少时候,方才昏昏睡去,但是因为伤口痛得火辣辣的,也睡不着,半夜里醒了过来…… 亲情被扭曲至此,曾让很多读者不能忍受,觉得爱玲下笔太过残忍。但若了解了爱玲年少时这一段被父亲囚禁的经历,再回头看她笔下的人物,大概就无人再说那只不过是一场纯粹的虚构了。爱玲是一个不轻易将伤痛示人的女子,但她的笔,却总是无法避开生活在她身上留下的烙印。
6 |母女情深 地处常德路、南京西路、愚园东路交界处的爱丁顿公寓,一栋灰色的老房子,如今已经变得斑驳陆离,在周围一派现代化的高楼大厦包围中,它显得那样陈旧,却仍有着鹤立鸡群的傲骨。那里是张爱玲和姑姑住得最长久的一栋房子。 一九三八年从父亲家里逃出来之后,张爱玲就住在那栋公寓的五十一室;一九四二年以后,搬到六十五室。在那栋房子里,张爱玲华丽地登上上海文坛,成为四十年代一颗耀眼的文坛明星,《倾城之恋》《沉香屑——第一炉香》《金锁记》《心经》《花凋》都在那里完成,就连她与胡兰成那段让世人唏嘘不已的恋情,也是从那里开始的。 “我喜欢听闹市声。比我较有诗意的人在枕上听松涛、听海啸,我是非得听见电车响才睡得着觉的。”张爱玲那篇写公寓生活的散文名篇《公寓生活记趣》就取材于那栋灰扑扑的老房子。 爱丁顿公寓,一栋普普通通的房子,因了张爱玲,便有了说不尽的故事。 从父亲的家里逃出来之后,爱玲就名正言顺和母亲、姑姑住在了一起,而那一段非同寻常的囚禁生活被爱玲用英文写成文章,投到《大美晚报》。那是一份美国人办的报纸,爱玲的父亲一直订阅。晚报的编辑先生给文章起了一个很醒目的标题:“What a life, that a girl's life!”一向最重面子的张廷重看到文章后大为光火,却也无可奈何。 这一段经历后来又被张爱玲写进她的散文名篇《私语》,在一九四四年《天地》月刊上发表。家丑不可外扬,不知她的父亲当时读到时会是何种感受。 此后近两年的时间里,爱玲就和姑姑、母亲住在一起。母亲黄逸梵那次回国本就是为了女儿出国留学的事回来的,等爱玲搬过来,她所有的心思便放到培养女儿身上。 将爱玲打造成她心目中的西式淑女,一直是这位母亲不曾放弃的愿望。可愿望是一回事,现实又是另外一回事。 黄逸梵很快发现这个在文学艺术方面极有天分的女儿,在生活面前简直是个低能儿,十八九岁的大姑娘,竟然不会削苹果,出门不记路,不会坐电车,教她补一双袜子也要经过一场艰苦的斗争。她怕上理发店,怕家里来客,给她做套新衣裳,她都打怵,不愿意找裁缝试衣裳。同一个房间里住了两年了,问她电铃在哪里,她竟然一脸茫然。坐黄包车去医院打针,来来回回三个月,也没把路记住。这样的发现,让黄逸梵沮丧失望透顶,踮着一双三寸金莲的小脚跑遍欧洲的她,无论如何也想不通自己的女儿为何竟如此的低能。 失望归失望,失望之余她仍然不愿意放弃。于是,在接下来的近两年时间里,她开始从最简单的事情着手,尝试教爱玲适应新的生活、新的环境。 如何煮饭,如何用肥皂粉洗衣服,走路的时候该保持何种姿势,要学会看人的眼色行事,点灯后要记得拉上窗帘,对着镜子研究自己的面部表情,如果没有幽默天才,千万别说笑话……爱玲努力记住母亲说的每一句话,努力按照母亲所教的那样去做。可她仍然不能让母亲满意。 也许一个人的精力总是有限的,爱玲在文学上的天分剥夺了她在其他方面的能力。在母亲的家里,她小心翼翼却又总是跌跌撞撞,不是今天失手打翻了盘子,就是明天又把自己的腿在沙发角上碰得发青。 母亲终于被逼急了:“我懊悔从前小心看护你的伤寒症。我宁愿看你死,也不愿看你活着使自己处处受痛苦。”她甚至开始怀疑自己在这个女儿身上所付出的一切,是不是值得。 爱玲也在怀疑自己。在父亲家里孤独惯了,骤然来学做人,还要在那样窘迫的境况下学做“淑女”,又看母亲为她做出的那些牺牲,她也开始怀疑母亲的牺牲是否值得。 爱玲经常一个人在公寓的屋顶阳台上转来转去,看西班牙式的白墙在蓝天上割出断然的条与块。仰脸看着头顶的烈日,爱玲觉得自己是赤裸裸地站在天底下,等待着命运的某种裁判,她的内心一片惶恐与迷茫。 在爱玲离家之后不久的某天,弟弟子静怀里抱着一双用报纸包着的篮球鞋敲开了母亲家的门——他也不愿意在父亲的那个家里待下去。母亲向他解释她的经济力量只能负担起他们姐弟中的一个人后,弟弟哭了,爱玲也哭了。弟弟还是走了,走的时候怀里仍旧抱着他来时抱着的那双球鞋。 很多年后,回忆起弟弟来找她们的那一天,爱玲还有要掉泪的冲动。 母亲黄逸梵的心,何尝不痛?她原本以为,自己把女儿带出来,把儿子留下,总是一份明智之举。张子静是张家唯一的男孩,张廷重再怎么守旧守财也不可能在他身上吝啬克扣。事实却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子静一直在家里跟着老先生读书,年龄很大才被送到学校去,又因身体等原因,书也读得断断续续;在家又受继母的气,来找她,定是下了很大的决心的。她却不能留下他,尽管她爱儿子一点不比女儿少。 眼前的女儿,又如此让人失望…… 爱玲不怨母亲,她能理解母亲的心情。满脑子新思想、新观念的母亲,也逃不脱吃祖上老本的命运。 母亲与父亲离婚时分得的一部分财产,已经花得差不多了,没有新的经济来源,就只能靠变卖手里的古董首饰维持生活。她搬来,要吃要穿要用,母亲的经济负担一下子变得更重。她却只能伸手向母亲要钱了,每一次向母亲伸手,于她来说都是那样艰难,比当初站在父亲的烟铺前向他伸手还要窘迫。 爱玲觉得,日渐窘迫琐屑的日子,正在一点点吞噬着她和母亲之间那份美好的感情。母亲那个曾经温暖的家,也正在渐渐失去它原本的柔和。 爱玲觉得,日渐窘迫琐屑的日子,正在一点点吞噬着她和母亲之间那份美好的感情。母亲那个曾经温暖的家,也正在渐渐失去它原本的柔和。 在她刚搬来同母亲住时,母亲已经很明确地告诉过她:两条路,由她自己选择,要么早早嫁人,那就不必读书了,用学费来装扮自己;要么继续读书,那就没有余钱兼顾到衣装上。爱玲选择了后者 窘迫归窘迫,在事关女儿前程的大事上,母亲却是丝毫也不马虎的。她一心让女儿报考伦敦大学。为了能让女儿在考场上更有胜算,母亲替她请了犹太裔的英国老师,专门替她补习数学,每小时五美元的报酬,对母亲来说是一笔不小的开支。 母亲为她做的一切,爱玲都默默记在心里,她只能用自己的努力来回报母亲。 未完待续 本文来自《最好不相忘 张爱玲传》寒梅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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